《春江花月夜》



此篇是逐解转韵法。凡九解:前二解是起,后二解是收,起则渐渐吐题,收则渐渐结束,中五解是腹。虽其词有连有不连,而意则相生。(王尧衢《唐诗合解》卷三)

【诗例】

春江花月夜



张若虚



春江潮水连海平,海上明月共潮生。

滟滟随波千万里,何处春江无月明。

江流宛转绕芳甸,月照花林皆似霰。

空里流霜不觉飞,汀上白沙看不见。

江天一色无纤尘,皎皎空中孤月轮。

江畔何人初见月?江月何年初照人?

人生代代无穷已,江月年年只相似。

不知江月待何人,但见长江送流水。

白云一片去悠悠,青枫浦上不胜愁。

谁家今夜扁舟子?何处相思明月楼?

可怜楼上月徘徊,应照离人妆镜台。

玉户帘中卷不去,捣衣砧上拂还来。

此时相望不相闻,愿逐月华流照君。

鸿雁长飞光不度,鱼龙潜跃水成文。

昨夜闲潭梦落花,可怜春半不还家。

江水流春去欲尽,江潭落月复西斜。

斜月沉沉藏海雾,碣石潇湘无限路。

不知乘月几人归,落月摇情满江树。



【解析】

中国古代诗歌以用韵为通则,用韵有两种情况,或一韵到底,或转韵。转韵,在诗经就有,如首章《关雎》即是;又如《古诗十九首》中的《行行重行行》一首亦是。唐诗的转韵,又分两种情况,一是随便换韵,处置自由,无规律可循;一是在换韵的距离和韵脚的声调上都有讲究,这种情况多见于七言古诗,王力《汉语诗律学》称之为“新式古风”。典型的新式古风具备三个条件:一、平仄多数入律;二、四句一换韵;三、平仄韵递用。而同押一韵的四句,在意义上自成段落,相当于乐曲中的章节即一解 (《乐府诗集·相和歌辞解题》: “《古今乐录》曰: ‘伧歌以一句为一解,中国以一章为一解。’”)。关于这一形式技巧的起因,王力先生说得很好:五古上有所承,所以唐人相率仿古。七古上无所承,自辟蹊径不外两种办法,第一种是依照五古的声律,只在每句上面添两个音,这样它的格调自古;第二种是依照律诗的格律,他们喜欢平仄入律,因为这样才近似律诗;他们喜欢四句一换韵,因为这样就等于把几首近体绝句集合成为一首;他们喜欢平仄韵递用,因为这和句中的平仄相间是一贯的道理。这样的诗发轫于梁元帝《燕歌行》,流行于初唐四杰,如卢照邻《长安古意》,而极盛于盛唐诸公。其中较早而又最为规范的杰作,当推张若虚《春江花月夜》。

《春江花月夜》本乐府《清商曲辞·吴声歌曲》旧题,最早见于陈朝,隋及唐初犹有作者,然皆五言短篇,做题面文章而已。吴中诗人张若虚开始扩为七言长歌,且将自然景物、现实人生与憧憬梦幻融为一体,诗情哲理高度结合,使此艳曲发生质变,成就了唐诗最早的典范之作。从结构上说,此诗不是单纯的一部曲,而是相关的两部曲:诗四句一解,凡九解,前四解为一部曲,后五解为一部曲。

在前四解中,诗人站在哲学的高度上,沉思困扰一代又一代人的根本问题,即本体的问题,生死的问题。与众不同的是,这种沉思被置于宇宙茫茫的寥廓背景上,放到春江花月夜无限迷人的景色之中,使得问题的提出气势恢宏,更令人困惑,也更令人神往。一解从春江花月夜的绮丽壮阔景色道起,令人沉醉,令人迷幻,似乎是一个优美的序曲,“平”、“生”、“明”三个韵脚属平声“庚”部,显得轻柔明快。二解由江水写到开花的郊野,过渡自然轻灵,纷繁的春江景物又被统摄于月色,渐渐推远,“甸”、“霰”、“见”三个韵脚属仄声“霰”部,有助于迷惘的表情。三解推出一望无际被月光洗涤净化了的天宇,“无纤尘”啊,“皎皎”啊,状出环境的洞彻光明,让人忘怀日常的琐屑而超越自我,亟欲究诘宇宙人生的奥秘。“江畔何人初见月”之问偏于空间范畴,“江月何年初照人”之问则偏于时间范畴。“人”而“月”,“月”而“人”,反复回文的句式造成抒情味极浓的咏叹,令人回肠荡气。“尘”、“轮”、“人”属平声“真”部,为韵曼长,仿佛对天发问。四解则转为沉思,闻一多先生说,诗人在这里与永恒“猝然相遇,一见如故”、“只有错愕,没有憧憬,没有悲伤”,“对每一个问题,他得到的仿佛是一个更神秘、更渊默的微笑,他更迷惘了,然而也满足了。”相应韵脚“已”、“似”、“水”转为仄声“纸”部。可见前四解逐解转韵的同时,严格按照平仄互换的办法,声音的旋律与情感的旋律是相互协调的。

后五解展示了一个人生舞台,咏叹回味着人世间最普遍最持久的别易会难的苦恼与欢乐。如果说前四解以哲理见长,后五解就更多地具有人情味。这里仍然遵循四句一解,逐解换韵的原则,不过接连递换的“尤”、“灰”、“文”、“麻”四韵部皆属平声,仍然是为形式为内容服务的原则所统驭,因为一连四解皆叙游子思妇相思之情:五解描绘了一个典型的离别场所即“青枫浦上”,紧接引入扁舟游子与楼头思妇的相思;六解则设计了一个富于戏剧性的情节,刻画出思妇恼乱的神态;七解写思妇与游子音书阻绝,信息难通的苦恼;八解则写日有所思,夜有所梦。到最后一解即第九解,诗人写够了人间别离的难堪后,又留下了会合团圆的希望,但他没有写到意尽,而只点出必有人踏上了回故乡之路,而明月在告别前留下深情的一瞥,也有不尽余味,此解韵脚才转为仄声的“遇”部,耐人咀嚼回味。

《春江花月夜》“逐解转韵”,平仄等距或不等距地交互,使得其句调流走妍媚,具有一气贯注而又缠绵往复的旋律。林庚先生说:“《春江花月夜》属吴声歌曲,原来正是民歌中的绝句。张作四句一转韵,全诗一波未平一波又起,仿佛旋律的不断再涌现,从月出到月落,若断若续的组成一个抒情的长篇。节与节间自然流露出它的飞跃性——这乃是诗歌语言的基本特征。”可谓得其个中三昧。